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。
——道德经
人们以日常经验推断,似乎市场交易中的那些败德恶行(如假冒伪劣),总是在竞争中具有成本优势而容易打败良行,所以“劣币驱逐良币”,还常常超出通货领域,被应用到更为广阔的环境。
比如当下大陆消费者不信任本地牛奶,一股脑儿地出境购买,问以何故,答案一般是“劣奶驱逐良奶”。
但是,如果把时间拉得很长很长,上述“定律”就难以验证了。我们不妨问,尼禄皇帝的劣币于今安在?当然早就没影了。其实,自古至今,中外劣币何其多也,但没有一种货币因为劣而在历史上站住脚的。
进入法定不可兑换的纸币时代,造劣币连廉价贵金属都可以省下的,直接开印钞票就是了。从美国的绿背钞票、魏玛时代的德国马克、蒋委员长的金圆券,以及2009年宣布把10000亿面值的钞票删除12个零当1元用的津巴布韦元,不一而足。
但是追问它们于今何在?很一致,长期来看这些劣币通通都消失了。
讲到底,无论市场还是政治里的欺骗,可以长期骗少数人,也可以一时骗多数人,但绝做不到长期骗多数人。否则,人类早就玩完,经济早就玩完,市场也早就玩完。
从长期看,唯有良币才能长久。受这个理念支配的国家、人民和货币制度,才具有长期的演化生存能力。
——周其仁《突围集》
本文摘录于周其仁教授为王巍《金融可以颠覆历史》一书写的序,并收录于周其仁教授的《突围集》一书,欢迎大家选择学习,如下供参考。
为什么金融观念很重要?
周其仁
为什么金融观念很重要?据作者之见,“缘于我们有太多的金融观念还是似是而非。建立在这些糊涂观念基础上的思维模块更是混沌不清 , 却是当下常常潜意识地支配着我们的金融思想”。
这是说,深藏在人们观念里的“想法”可不是无关宏旨。观念影响思维模块,作用于金融思想。思想受了影响又怎么样?那就表现于行为,因为人的行为讲到底就是不断地选择,其中思想的选择——做什么、不做什么——常常是实际行为的第一步。
这些我都同意。或可加以补充的是,观念一旦流行,不仅影响自己的选择,还影响到他人——很多很多他人——的选择。直追下去,可以影响社会经济的走向,甚至让很伟大的文明在很长时间内岔到一条歧路上,多少年也走不出来。
由此看,观念至关紧要。由此我们也更加理解本书的取向:金融事件固然重要,金融人物固然有趣,金融故事固然传神,但是,最要紧的还是有正确的金融观念来充当灵魂。否则,依托含糊不清的思维模块搞推理,受错误金融思想的支配解读过去、现在与未来,人们就还是摆脱不了可悲的路径依赖。
这就带来了新问题,从哪里才能获得正确的金融观念?
把这个问号想下去,麻烦一大堆。从根本上,“正确”本身就是问题。公说正确,婆也说正确,究竟谁才算正确?这个方向想到底,唯有百家争鸣、百花齐放。思想正确不正确,只能在开放的环境里才可明辨是非,才可能在假说、怀疑、推翻、辩驳、验证的无穷尽的思想过程中,不断逼近正确。
读者会说这个答案太哲学化了。那么好吧,我们具体一点,对任何流行一时、大家都以为绝对正确,或不假思索就认为正确的观念,推敲一下吧。
拿什么来推敲?拿真实的金融事件(无论历史的还是当下的)来推敲,换一种思路来推敲。这也许接近了本书的主题,以重新梳理过的金融事件和金融脉络来“颠覆历史”——其实历史早在那里,真正可以被颠覆的,是人们对历史的看法,是蕴含在历史叙述中的观念!
以“格莱辛定律”(Gresham’s Law)为例,那是人们耳熟能详的“劣币驱逐良币”。
据查考,这个术语第一次出现在英国1560年有关反对银币成色不足的公告中,相传是对伊丽莎白的通货改革起过决定作用的格莱辛爵士所创(虽然在他的手稿中没有发现相关的叙述)。
这个“定律”说,如果多种货币流通,那么成色不足的那种货币(“劣币”)会把成色足够的“良币”从市场上驱赶出去。
从本书提及的在银币中加注了廉价金属的罗马皇帝尼禄,一直到近代英属美洲和西印度群岛殖民地,“劣币驱逐良币”之事时有发生。
人们以日常经验推断,似乎市场交易中的那些败德恶行(如假冒伪劣),总是在竞争中具有成本优势而容易打败良行,所以“劣币驱逐良币”,还常常超出通货领域,被应用到更为广阔的环境。比如当下大陆消费者不信任本地牛奶,一股脑儿地出境购买,问以何故,答案一般是“劣奶驱逐良奶”。
但是,如果把时间拉得很长很长,上述“定律”就难以验证了。我们不妨问,尼禄皇帝的劣币于今安在?当然早就没影了。其实,自古至今,中外劣币何其多也,但没有一种货币因为劣而在历史上站住脚的。
进入法定不可兑换的纸币时代,造劣币连廉价贵金属都可以省下的,直接开印钞票就是了。从美国的绿背钞票、魏玛时代的德国马克、蒋委员长的金圆券,以及2009年宣布把10000亿面值的钞票删除12个零当1元用的津巴布韦元,不一而足。但是追问它们于今何在?很一致,长期来看这些劣币通通都消失了。
代之而起的,是良币,至少相对于垮台的货币而言,多少良一点吧。1949年以后的人民币,难道不比金圆券好到天上去了?2010年之后津巴布韦实施的美元化,公道地说,也比原来的津巴布韦币好很多。不是“劣币驱逐良币”吗?为什么从长期看,反倒是良币驱逐了劣币呢?
从观念里找答案吧。原来一时得逞的劣币驱逐良币,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,那就是“当总流通量不足以满足通货的需求”。也就是说,市场里待交易的商品服务量大,但流通的货币不足。
在这个前提下,成色不足的贵金属货币或者纸币,照样可以充当交易的媒介,帮助商品转手,所以照样也被看作“良币”——真正的良币反倒被替代下来,退出了流通。既然“良币”退出,通货更不够,结果就是劣币更受“尊敬”。讲到底,通货就是帮助货物流通的。既然同样可以发挥通货功能,货币成色的足与不足,又有什么关系呢?
问题是,劣币通行会刺激更多劣币的供应。一旦越过某个临界点,通货膨胀就来了。这时,事情就发生了变化,因为市场中人最后总会知道,物价总水平上升,钱不值钱了,或者用中国老百姓的话说,“钱毛了”。
此时,可不只是良币退出交易,连“良货”——那些具有保值功能的商品——也开始退出市场。人们偏好抢购、囤积,巴不得把手中的货币全部换成货物。这时,被驱逐的就是劣币本身了。货币当局舍不得劣币吗?人民就一并驱逐货币当局。
讲到底,无论市场还是政治里的欺骗,可以长期骗少数人,也可以一时骗多数人,但绝做不到长期骗多数人。否则,人类早就玩完,经济早就玩完,市场也早就玩完。从长期看,唯有良币才能长久。受这个理念支配的国家、人民和货币制度,才具有长期的演化生存能力。
本书涉猎的内容极其广泛,可以撞击流行观念的金融事件为数不少。若问正确的金融观念从何而来,我想在长期的金融事件与深入的思考之间来来回回,恐怕是一条可取之道。
——本文节选自《金融可以颠覆历史》序言,供参考。